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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大明耶?此太極耶?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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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大明耶?此太極耶?(上)

上都乃是大魏的心臟,昔為鳳翔闕,今作龍飛城。

聞得聖駕回鑾,納蘭丞相率百官在皇城門口迎候太子殿下。

他們本打算出城十裏相迎,只是太子不允,太子的輦輿改扮成一支商隊進入上都,車駕在富繁的街巷裏迂回穿梭,最後抵達高大豪華的皇城門口。

納蘭枚穿著式樣簡潔的藍衣,撐著八十四骨的紙傘,在一班峨冠禮服的文武臣僚中格外引人矚目。

別人滿臉喜色交頭接耳的時候,他不發一聲,不言一語,玉山一般矗在百官的前面,眉宇卻隱隱蹙斂,渾身上下都有一股沈靜巍峨的氣勢。

在群臣的眾目睽睽下,大魏太子緩緩落了車。

太子與丞相面對面了,他們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。與此同時,百官齊齊雙膝下跪,高聲呼喊道:“恭迎太子殿下回歸——”

納蘭枚上欺孤王下壓群僚,一度被人誤會有纂逆不臣之心。盡管他後來力救上都,厥功甚偉,百官始終對其心存芥蒂,現在見他迎接太子居然不著朝服之儀,不行跪拜之禮,難免半疑半懼,面面相覷。

大出意外的是,納蘭枚把紙傘交給隨侍之人,下一刻,便吐出一句“臣罪當誅”,一手撩起袍擺,眼看要順理成章向太子拜伏下去。

元睢連忙扶住納蘭枚的臂膊,制止了他接下來因這陣子的專斷僭越而告罪的話語。

他們是深謀遠慮旗鼓相當的盟友,兩相策應,共濟時艱——元睢向他頷首,略帶歉疚地微笑:“這些時日,多虧有你。”

納蘭枚搖了搖頭,臉上一貫的淵穆刻板。

他們兩個真是某種程度上相似得可怕的人,一個和極雍雍,一個敬極肅肅,高位者最常見的做派,在他們兩個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。

被太子殿下親手扶起,他也不再堅持,順勢站直了身子。他肩很寬,人卻消瘦,一襲樸素藍衣,恍如置身於當年夷吾山上。

元睢略略仰著下頜,瞟了一眼天際落雪,爾後轉身返回車駕旁邊,把他一只修長的手遞向了車簾。

少頃,另一只纖細的手搭上了他的。

他順勢一牽,從車駕裏牽下來一位紅裝少女,層層疊疊的裙幅隨著動作盛放,那樣熠熠耀耀的大紅色,像是一窠一窠的火星,稍不註意,就會燙傷人的眼睛。

少女站定時,臉面變得清晰,她還只十六七歲年紀,美目修眉,明艷無比,神色卻冷漠驕戾,拒人千裏之外。

元睢一下展開外氅給她裹在身上,有意無意地,將其藏於自己庇護之下。

見到這一幕,群臣均已心知肚明——這便是那位圖謀覆辟失敗的朝陽公主了。

他們暗暗傳遞著眼神:真是驚奇,原本還在猜測,公主如若被擒,元家會怎麽處置她,萬料不到竟是這樣一個結局。

納蘭枚又撐回了傘,俯下頭臉,每一條衣褶每一縷發絲皆遵從畫圖的準則。即使在昔日的馮贐面前,也維持著一種止水般的安謐態度。

奉瑾從塞北回來之後,始終緘默不語,仿佛全部情緒和力量,都在那場戰事裏一下耗盡了。

所以,她並未註意到——群臣的行列前面,有一位格外奪目的藍衣青年。

奉瑾一動不動,元睢握住她的手,微微的一使力,才教她打起精神,一點一點擡高了頭——最驚艷的一雙眼睛,上勾如鳳狀,瞳仁中卻是空落落一潭死水。

元睢極其溫柔熨貼,詢問她冷不冷,累不累,有哪裏不適,她都只是搖頭。元睢以眼神示意,一個宮女上前把奉瑾攙扶住。

她乖順地任由宮女攙扶,說不準是疲倦還是淡漠,總之,整個過程一直是沈默的。

納蘭枚此刻擡起頭臉,目光遠遠投射在奉瑾臉上。

元睢自是註意到這一束目光,他停頓一下,囑咐奉瑾的時候,語氣中驀地生出一種古怪的憐憫和柔情:“我有些事務要處理,你既累了,我命人送你回宮裏歇息,可好?”

奉瑾點點頭,像一個精致的言聽計從的木偶。

元睢松了松眉毛,有些無可奈何,卻只是維系著微笑,放開她的手:“去吧。”

應付完場面,奉瑾提前離開,把所有人拋在後頭。

她臉上無表情,內心波瀾起伏。

終於回到了這座本該屬於自己的皇城,盡管以一介俘虜的身份……可是,自己能夠保持這樣的平靜?

她茫茫然,幾乎腳不著地,行走在這一段禦道的尾端,一擡頭便看到層層疊疊的殿宇,中間突出一座丹閣,紅飛彩映,繡簇朱翻,兀自在冬日蒸騰著神秘的氤氳之氣。

“那兒是……”

那是眾多宮闕裏最中心、最突出的一座,她父皇在位時所建造,因朝日上時輝煌滿堂,遂賜名為大明宮。它作為一個奉姓時代的標志聳立在皇城中,經歷焚毀和重修之後,整個構圖都更加雍容有致了。

在這恍憾中,背後傳來一聲又陌生又熟悉的清冷嗓音:“那兒就是太極宮,丹閣上空燃燒的不再是價值萬金的香料,而是為臣民供暖的蜜炭。”

心裏怦然一跳,猝不及防,奉瑾僵立在原地。

那人撐著一把傘,與她錯肩擦身,慢慢一步一步安詳的踱過去,轉而站在她的面前。奉瑾舉目望去,這一位藍衣青年,赫然是納蘭枚。

她呆了一呆,驚惶察覺自己是見過這個人的,是剛剛立在群臣最前面的領頭者。

沒想到,竟然就是三哥哥。她高蹈介潔、一心歸去的三哥哥啊。

如今,跟元睢一起來算計她——

納蘭枚長身玉立,任憑深秋的冷風吹拂著衣袂,傘面微微移開,露出他精巧的鏤銀頭冠,以及梳理根根服帖的漆黑發絲。

一眼望去,此人表裏一片澄明,當狹長的眼睛稍稍睜開,卻射出了一線含藏鋒利的光芒。

奉瑾整個兒混亂地站在原處,甚至沒有留心納蘭枚一擡手,那名攙扶自己的宮女就面露懼怯,自動退下了。

昔日極其晶艷靈動的眼珠,現在連觀察都顯得澀重萬分。

他還是一襲藍衣,但也戴起冠來了。

當年離山之前,大哥二哥及冠了,枚琛還沒有。

那時候,書院公認大哥三哥最相像,不過他們一樣的神氣靜雅,行為習慣卻各不相同。大哥註重儀表,明明懶散恬逸,上顱烏發卻以木簪固定得一絲不茍;三哥性情嚴肅,總是板著臉,漆發倒是松松地挽著,用一根紅繩系好,半披於肩,看起來比如今這副樣子要容易親近得多。

她目光下移,視野中映入他腰間懸垂的白龍玉佩,眼眶便緩緩紅了起來,有一瞬的眩暈,險些要站不穩當了。

他想,她已經明白過來,自己為何會一敗塗地了。

所以她才會揚起下頷,露出那麽孤傲,那麽淒惻的笑容:“三哥哥,你為何違背了昔日的志願呢?”

看見納蘭枚的那一刻,奉瑾眼前閃現一幕模糊的畫面,因太過久遠,以至於驟地想起,竟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。

在她一切都懵懂的時候,天空為竹林所遮蔽,東箭南金正在暢談未來,口口聲聲為國為民建功立業。馮贐覺得無聊極了,心不在焉地托起腮龐,大眼睛轉向了另一邊,發現枚琛也並未細聽,而是雙眼半瞇,審視著棋局,企圖把原本跟睢竹對弈的順序重演一番。

他專註地擺弄著棋子,漆黑的睫毛齊齊豎起,好像封將拜相都不及這件事重要,恰恰是這一瞬間,他不經意地擡頭,撞上了小四弟那含著探究的目光。

對於沈默板正諸事嚴肅的三哥哥,馮贐一貫有些畏怕,被發現以後,馬上縮了縮腦袋,大眼睛疾忙轉向別處去了,嘴裏悻悻說道:“大人無趣極了。是吧,三哥哥?”

說是大人,其實枚琛比歸石睢竹只差了兩三歲,比馮贐當然還是大很多的。

她想到這裏,心裏有些沒底,又悄悄望了三哥一眼。

卻沒有想到,枚琛看向她的漆黑眼眸裏浮現出一種既覆雜又柔軟的神情。

他伸出一只手來,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:“是啊,阿贐說得對。”

她不禁一怔,擡起了頭,在大哥二哥侃侃而談的背景下,枚琛定睛對住自己微微一笑,如同冷月輝射寒江,波動了某種艷色,令她的心跳剎那間停頓——彼時,她還以為,三哥哥是跟自己站在同一方的。

於是她也忍不住笑了,偷偷抱過大哥哥的古琴遞給他,頑皮地眨了眨眼睛。

伴隨著翠竹發生的颯颯爽籟聲,耳畔又響起了睢竹那帶笑的嘆息,隔過漫漫歲月,無限地遠拓蕩開:“若是我們四個將來一同入朝,永不分離便好了……”

當此之際,奉瑾直直地盯著納蘭枚的眼睛,裏面倒映出來自己長大後的五官、以及一身嬌美的女兒紅裝。

她心中塞滿了疲憊,反倒勾出薄薄一點笑意:“三哥哥曾經立志遺世絕俗,令我十分欽佩,不料如今淪落為供奉之臣,以聲利自汙,時時降心,處處屈己,先磕頭,再開口。四弟見了,著實為您難過。”

三哥哥理了理發間的纓綏,註神瞧著她的臉龐,十分平靜地說道:“世變無窮,豈能不與世推移?曾經我閑雲野鶴,渴求知己,幸能與你們相逢;如今我自願入殿,磕頭拜吾君,開口為萬民,惟求澄清天下——上天始終眷顧,使我得償,又何必難過?阿贐著實多慮了。”

言語間,他眉宇的冷漠慢慢如冰雪一般消融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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